到了春天,黄龙的山水更显得清幽。满山的松柏愈发苍翠,河水潺潺地流着,几团薄薄的云朵挂在半空,似真似幻。在这静谧氛围的感染下,不由得让人的心也纯净下来。
对面山峰背阴处仍有积雪,这是冬天的残余,也是春天的开启,季节的变换不在冷冰冰刻意标出的时间的分界,而在于人们感性的认知。有雪的地方依然已经是春天,冬天孕育了春天,春天也包容着冬天。
瓦子街上晴空丽日,刚刚下过雨后的泥土有一种被洗涤过的清香,山里多雨本来就是常见的事。街道上路人稀少,整齐排列的店铺有的开着,有的闭着,主人不像城市里人为了生计而迎来朝阳送走夕阳,很安逸。
那一座墓园在镇街的核心位置,长眠着瓦子街战役中牺牲的解放军战士。1948年2月28日到3月1日的三天时间里,彭德怀元帅指挥的西北野战军向国民党胡宗南指挥的整编第二十九军发起攻击,歼敌三万余人,击毙敌二十九军军长刘勘、九十师师长严明等高级将领16人,取得瓦子街战役巨大胜利,从而改变国共内战中整个西北战场局势,为夺取全国解放奠定基础。这是一场伟大的战役,但西北解放军为夺取胜利依然付出了沉重代价,5000余人在战役中牺牲,有的战士就长眠在了这座墓园里。
我在墓园中烈士公墓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一一走过。墓碑很小,整齐排列。他们几乎都是普通战士,年长的三十余岁,最年轻的十七岁。因为身份普通,他们的事迹也很简略,很多人没有标注具体出生年月,只是标注了牺牲时的大致年龄,籍贯,还有牺牲时间。这些战士大多都是榆林籍,来自米脂、佳县、子洲各县。榆林是一个神奇的地方,除了现今丰富的能源储藏以外,这地方的人历史上极富反抗精神,出过很多名将,当然,更多的还是普通战士。我看到他们大多是新兵,有的从参军入伍到牺牲不过一两年时间,有的仅仅几个月时间就血洒疆场,魂离故土。
其中一个姓高的战士,他的籍贯是子洲县何家集乡玉皇岔村,这个地名让我在那一刻感到无比亲近而又无比沉重。这是我多年未见的一个小学和中学同学的家乡人,来自同一个地方,踩着同一片土地,饮着同一条河水,也许他在家乡人的记忆中早已模糊,甚至家乡人早已忘记了他曾经生过,早就离去,就像人世间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
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十余岁的青少年也许已娶来娇妻,新婚燕尔,正享受甜蜜的生活;三十余岁的青壮年也许高堂安在,子女环绕膝下。谁不愿过安稳的日子?但他们还是在全国解放的大义感召下,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辞别父母妻儿,走向一个陌生的地域,走向未知的生死考验。他们不知道,离开了,就再也不能回去。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在残酷的战争中,活下去是命运也是幸运。很多年前我听过一个老将军的故事,将军在淮海战役中是一名解放军机枪班的战士,战况惨烈,机枪班一共八人,牺牲一个,旁边的战士就把他依然滚烫的尸体推开,然后立即顶上去。一个班的七名战士全部牺牲,只剩下将军最后一个,他依然要顶上去。战斗终于胜利,将军活了下来,并一步步成为了将军,而他前面牺牲的七名战友,却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所有战斗中牺牲最多的往往是新兵。他们缺乏战斗经验,战斗中凭借的是一腔勇气与激情。战士要在战斗中成长,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方面没有理论教学,你一次次活了下来,终于成为老兵。你在某一场战斗中死去,从此化为一缕尘烟。
在那一场你死我活的国共对决中,在这一场战况惨烈的瓦子街战役中,因为理想信念的不同,国共双方都投入了大量兵力,也都付出了巨大牺牲。墓园里长眠的四百多名解放军战士,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更多的战士连名字也没留下。
我有些累了,于是坐在公墓旁的台阶上小憩。这时候公墓后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里松涛阵阵,我知道瓦子街上起了风。
抬眼望去,风云变幻中摇曳的松树林和墓碑前穿着素净,气定神闲地清扫着落叶的园丁形成了鲜明对照。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因为有那么多人为此付出了牺牲。但我又转念想到,风雨激荡,本来就是我们这个世界和时代的共鸣。(付增战)